iloveyou2

 


緣分註定，照片裡的人，就是我的親人。

我之前幾十年，愁限於血緣關係的濃稠，身世上總有個不能成形的圓，
孤獨，自傷，悵惘，那麼多的失落與空洞，層層堆疊，壓得我好重，
一直到這個年，一趟20分鐘的車程，一個不可能的團圓，
我才願意，不任性地，慢慢把它卸下了。

爸爸失智二年有了吧，還是一年？
我對他有責任但並不愛那麼多，始終沒特別關注他的病況，
日子如此過，該有的問候，探視，我做多為了自己的感受。

往年的年夜飯，我都是先回爸媽家，應景吃一吃，
之後轉往三哥家，感受歡樂氣息，然後開心打牌，
去年媽媽說不必回來了，爸爸不記得，她也不想煮，
於是我的新年更加乾澀，連義務都免除，
我是憂愁的，這樣的氛圍太蕭條，
我自己便罷，是不想讓小鹿從小就沒有過年的感覺。

今年不知怎地突發奇想，那真是神來一筆的神經天女散花，
我想帶爸爸媽媽去三哥家吃年夜飯，
以爸爸之前的脾氣，那是絕無可能，
不過失智後的他，和藹可親，健談和樂，
他若能去，那是歷史一刻，對大家都有意義。

他當然能去，他如今是個很好哄騙的老人家，
上了車，他問我，問小鹿是誰？我們要去哪裏？
我一一回答，好有耐心，氣氛喜樂還帶些戲弄：
去你兒子家啊～
我有兒子嗎？他叫什麼名字？
有啊，你有三個兒子，這個是阿財
啊，我都不記得了，他住哪裡？
他住汐止
那麼遠，開到那裏都天亮了吧
不會啦，走高速公路很近，二十分就到了
哇，走高速公路啊，這麼方便啊
是啊
妳開車技術很好啊
還可以啦
妳住那裏？妳是誰？
我是晶晶啊，你女兒，我住木柵
住木柵哦，我有女兒嗎？我都不記得了

這樣的對話，在十分鐘之內重覆了四五次，
一開始覺得好玩，就當是與一位慈和的老先生閒聊，
我轉頭和媽媽眨眨眼，意思是說：
妳看，問什麼就回答什麼嘛，何必生氣，何必不耐煩。
希望媽媽以後別再抱怨，老是不開心爸爸的健忘。

然而我的樂觀沒有撐持很久，我太輕忽愛的力量，
就在快到哥哥家的時候，那麼強的惆悵忽然襲來，
前一下子我還嘻嘻哈哈，接下來已經淚眼朦朧，
我盡量不哭出來，卻吞不下喉嚨裡的石塊，
啞著聲音，試了好幾次想把一句話完整說出來：
媽媽，妳以後一定一定不要忘記我。

被所愛的人遺忘，那是多巨大的孤單，驚慌，
而我完全束手無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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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爸爸參加的團圓飯，對哥哥們也是全新的人生經驗，
小時候的崩拆我懂，我在，沒有人期待那樣的年夜飯，
倒是飯後到各家各戶看賭博的遊街還在記憶裡溫香著，
爸爸衝出幾十年的帷帳忽然出席了，兩位哥哥是靦腆的，
對這樣「莫名其妙跑出來的爸爸」也顯得略微不知所措，
不過態度當然是歡迎帶著些感動，無庸置疑，
只是誰也沒想到，真是萬萬沒有料到，
多年來父子的僵局，個性上天生的衝突，竟然是以病和解，
不是病榻上的哭喊原諒，不是臨終前的盡釋前嫌，
不多言，笑眯眯的，帶著股傻勁，什麼都好了，
對於過往爭紛，有人真心遺忘，有人存心拋卻，
似乎還有著感動與感謝，在彼此間竄流來回，
我們心底對「家」這個字，多年來都暗微祈求它是個圓，
好像，水到渠成了，上天應允了我們，即使方式戲謔。

我一直認為失智是一種很浪漫的病，
曾經美的惡的，留在心上多重，擱在腦子裡又太淺，
甜的苦的，都過去了，我向來喜歡丟，我不愛記得，
相忘於江湖，是多大的智慧，爸爸輕易達成了，
如果人要離世一定要借助一種病，這樣最美。

爸爸和藹，宴席間熱情參與，只是不斷詢問我們是誰，
爸，誰是誰，在這個緣分奇妙堆疊的時空裡，不重要了，
我們心中有愛，我們仍愛你，那是晶亮的扣環。

照相時(當然要照相啊)，老人家也跟著比YA，
侄子大聲說：我阿公比YA，多酷啊。
的確，這真是個很酷的因緣際會，
這樣的病，讓尖銳多角的一家人，
像七巧板一樣組合成美麗的圖形，
實在是妙透了。

新年快樂，我親愛的家人。
衷心感謝你們是我的誰誰誰。